汉语言文学2019级3班 翁佳兴
我的心像——还是像那个月牙儿,只能亮那么一会儿,而黑暗是无限的。 ——老舍《月牙儿》
1
今天的天气分外得好。
纯白色的瓷砖被拖得雪亮,阳光从窗户透进医院,映照出了病房走廊上零散行人的影子。一个大电子表悬挂在大门的正前方,仿佛将整个住院部分为两个完全对称的部分。铃声从护士站传出,往来的护士手持输液瓶,不断忙碌在各个病房之中。
高恒在住院部走廊上慢慢走着,始终想不明白,李姐为什么要把他派来这里,去完成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。
他的回忆还停留在昨天上午他试台时候的场景,包房里彩色的霓虹灯,仿佛永远也喝不尽的酒水,客人们的体香,共同组成了他此时仅有的记忆。作为一名老员工,高恒承认,这几天的经历刺激到了他。
他感觉这几天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,那里没有书本,没有课程,一切的一切使他迷醉,那里的一切就像老员工活的对立面,将他的三观击得完全粉碎。
高恒摇了摇头,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,开始寻找李姐给他说的那个病房。
李姐是他们的妈咪,昨天下午,也就是高恒在KTV里打工的第三天,李姐就神经兮兮的把他从坐台的地方喊出去,让他去医院里完成一个特殊的任务——去医院照顾一个生病的公主:陈丽,工资按照酒水指标的最高价发,只有一个要求:在他照顾公主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许传播给外界。
高恒知道,虽然才来了几天,但李姐是最照顾他的。于是他想都没想,便接受了这个要求,去照顾那个素未谋面的公主,为期15天。15天到期后,李姐答应立刻给他发工资,放他出KTV的门。
护士站的小推车磕到了墙上,传来了清脆的声音,将高恒从回忆中拉起。高恒抬头,终于在住院部的尽头找到了那个病房,便快步走过去,轻轻敲击了房门。
“请等一下。”病房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,高恒心想她应该就是陈丽了。几声抽屉拉抽的声响传出后,病房的门缓缓地打开了。
给高恒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是18、9岁的女孩,她有着姣好的面容——水汪汪的大眼睛与尖尖的下巴,与她干涸的嘴唇,略显粗糙的皮肤形成了反差。令高恒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长头发,披在肩上,几乎已经到达了胸部。
房间内部,一个雪白的病床支在了病房中央,半打开的黑色窗户就在距离病床不到一米的地方,从这里看下去仿佛可以看到半个城区的全貌。在窗户旁边的还有一个蓝色的椅子,整个病房的地板都变成了木制的。高恒没有想到,陈丽居然住在单人标准病房里,李姐为了她的病真的是掏了血本。
“你好,这几天李姐让我来照顾你。”高恒对着她打起了招呼。
“你好。”陈丽先是随意打了个招呼。随后,当她的目光闪过高恒脸上时,眼睛竟突然睁大了起来,露出来一丝惊讶的神情。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高恒愣了一下,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激动。
“你……你叫什么?”陈丽堵住了病房的门口处,她多次张开口,好像想叫出某个人的名字。经历了多次呢喃之后,她最终问出了这句话。
“我叫高恒,永恒的恒。”高恒奇怪地望着她,“有什么事情吗?”
陈丽的眼神暗淡了下来,仿佛有些失望,高恒看到她转了过去,慢慢走着,坐到了床上。 “进吧。”陈丽随手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,坐得更直了一点。“没什么,只不过感觉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罢了。”
高恒无奈地笑了笑,便走了进去。这时高恒才发现,在陈丽右手的手腕处包裹了厚厚的一层棉纱。由于病服的遮挡,高恒并未看清陈丽整个胳膊的情况,只是感觉她的整个右手额外苍白,就好像没有一点血色。
手腕受伤,难道这就是她住院的原因吗?高恒想道。
“坐。”陈丽指了指一旁的椅子,示意高恒坐下,随后又紧紧地盯着高恒的脸,并且小声吐出了几句话。“像,太像了。”
“像什么?”因为病房实在是太安静了,高恒听到了陈丽说的话,不知所以的摸了摸脸。 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陈丽先是摇了摇头,随后可能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,便直起身来,拉近了离高恒的距离。“你这么秀气,一定是老员工吧?”
高恒有些尴尬,老员工的身份和他临时的职业形成了一个反差,在面对一个女孩时,竟然令他有些慌张。
“是的,我在西大上学。”在经历了一小会犹豫之后,高恒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西大?多好啊。”陈丽靠在了枕头上,“你是学什么的?”
“汉语言文学。”
“是学语文的吗?那好啊,那好啊。”陈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,“我也想学语文啊,我小时候最喜欢语文了,我娘常说我只要好好学习,以后肯定有出息。”
听到这句话,不知怎的,高恒看着她,心里突然像扎了一根刺,很不舒服。
“对了,我娘,还有我娘,我还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,她才应该住在这里……”陈丽低下了头,小声呢喃着。
高恒识趣地闭上了嘴,整个病房陷入到了沉默当中。他实在是不能把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女孩,同那些坐台小姐联系起来。
她,究竟经历了什么?高恒看着陈丽脸上依稀的泪痕,思考到。
2
日记 2017年10月16日晴
幺哥,我想你了,我想你了,你能听到吗?
爹带我们来城里已经一个月了,今天,我们的住得地方终于有着落了,开心!一开心我就想你,很想你。
虽然这里很小,人也很杂,动不动还会听到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,但这里比我们刚来城市时住的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强多啦,至少我不会头晕,不会遇到那些从地下室里开车的居民,看我们的那种瞧不起的眼神。
娘的病还是那个样子,整宿整宿的咳嗽,有的时候我晚上去起夜,还能看到娘咳出血来。娘总说不用我们管,可是作为一个瞎眼的人,娘连床都下不了。不让我们管,她还能怎么办呢?
上次爹带我们去大医院查病,医生说娘肺部出了问题,要一大笔钱来做手术。乖乖,那可是十几万啊。医生还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,例如化什么疗,我和爹提心吊胆,只想着怎么让娘快点好起来,哪成想,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啊。
爹去了医保局,可是他们说这属于异地医保,先要我们垫付所有费用,再带着所有材料回老家报销。不要说我们哪里有钱垫付这么多,就算报销,异地报销后的费用我们还是承担不起啊。
那怎么办?我中学上完后爹就让我辍学回家帮忙干活了。来到城市里后,爹靠捡垃圾,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凑够这么多钱,爹只能疯狂打电话向亲戚朋友借。时间一长,他们一听到是爹的声音就挂了。
这可怎么办啊?娘的病已经拖不起了。刘婶说男人的话都不能信,可是我还是相信你。
幺哥,你会帮我的,对吧?
3
陈丽是被窗外的吵闹声吵醒的。
当她睁开眼睛时,梦中那个灰色的小房子连带爹娘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以一个纯白色的病房。白色的床铺,手上传来的针孔的疼痛使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病房中打针。 陈丽揉了一下有些微疼的额头,慢慢地坐起身来。在她身边的座椅上,高恒正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指尖不停地移动着,好像在写些什么东西。
“你醒了。”发现陈丽醒了后,高恒放下了手中的平板,指了指一旁的床头柜。“医生给你把药放在那里了,你记得赶快一吃。”
“好。”陈丽随意点了点头,目光一转,突然对高恒手中拿着的平板感了兴趣。“这个就是平板吗?这么大。”
高恒看着陈丽眼中那清澈的目光,竟不由得有些好笑。
“是的,这是平板。”高恒将平板电脑放在了陈丽面前,指了指其中的文档图标。“你看,我平常用它写写东西什么的。”
“这么厉害啊。”陈丽用手摸了摸平板,随后她却将目光移动到了平板中显示的文字处。“你会写文章啊,题目还挺长的。“
“落后劳动力的涌入与外来人口的膨胀——论城市灰色产业近年来迅速发展的原因。”陈丽慢慢地读出了文档的题目,随后却轻轻皱起了眉头。“什么意思,落后劳动力是指我们农村人吗?”
“是的。”高恒发现陈丽看到了平板中的内容,想到自己刚刚忘了关闭文档了,便急忙将平板从陈丽手中抽走。“这是我研究的一个课题,也充当我写小说之前的一个准备。”
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陈丽突然好像有些生气。“笑我们落后吗,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城市里,充当什么落后的劳动力?要不是为了给娘治病,我和爹打死都不会来这种鬼地方,把自己搞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”
高恒愣了愣,没有想到陈丽居然会起如此大的反应,竟然一时说不出话。陈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于是也就沉默了下来。
过了一会,陈丽喝了一口水,仔细看着高恒的眼睛。
“娘说,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。越是读书的男人,在得到你时越懂得用一些高大的理由,例如品德修养,来掩盖同一个东西:馋你的身子。在不要你时也懂得用一些虚假的借口,例如差异,例如内心,来掩盖同一个东西:腻味。总之就一点,城里的男人充满了虚伪与狡诈。”
“我们没上过什么大学,你当然可以嘲笑我们的贫穷,嘲笑我们没有什么文化,只能从事一些体力的,甚至是你们看来有些下贱的活动。”陈丽平静地说,高恒发现她闭上了眼睛,好像在回忆着某些东西。“但是,收起你高大上又虚伪的那一套吧,你真的觉得这一些的灰色都是我们造成的吗?”
高恒点开了平板,他翻了翻自己的文章,对着陈丽慢慢张开了口。
“你说我虚伪,但是从客观上来说,农村地区巨量落后劳动力的涌入,的确冲击了城市现有的模式。不仅冲击了城市的基础设施,使城市的交通与治安管理面临众多考验。”高恒站起来身子,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丽。“而且,由于农村来到城市里的人大多为低素质人口,也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从事灰色产业,甚至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。”
“我来到KTV的这三天的工作中发现,当公主的一多半都是你们农村人,难道,这还不足以说明这一些的黑暗是你们造成的吗?”
“你们吸走了我们的物资,吸走了我们的钱,甚至吸走了我们这些女人。”陈丽靠在床上,高恒发现她的手在无意识的发抖。“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吗?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们城市里人造成的吗?是你们的欲望,先掠夺完我们的一切,逼得我们不得不往城市里发展,然后由嘲笑我们从事最底层的行业来服务你们。”
“我也不想啊,我也不愿意啊。”
床头依稀传来了哭泣的声音,看到陈丽这个样子,高恒有些难受。他拿了一张放在床头柜上的纸巾,轻轻递给了陈丽。
“对不起。”高恒小声道了歉,随后慢慢走出了病房。
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,俯视着面前繁华的城市,高耸的大楼,还有来往的车辆。想着自己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,与进行实地研究的课题。
自己一直所坚持的,真得对吗?
4
日记 2017年12月16日晴
幺哥,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了啊?是不是丽丽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?
爹说我们走了之后没过多久,你也去城里了。爹还说你在城里又谈了一个对象,娘说你不要我了,嘿嘿,只有我知道这是爹骗我的。
你怎么会不要我了呢?
今天,我们老板给我们发工资啦,我刷了一个月的盘子,他给我发了1200,好多钱呢!爹高兴得几乎是跳了起来。
但是不好的一点是,自来水太冷了,我的手被冻僵了,写字不好写了,摸着也不舒服了,但是我会不停地搓手,直到把手搓热为止。下一次牵幺哥的手时,一定还是热热的,暖暖的。
有的时候,我在拖地时,会看到餐馆中的电视机里放一些城里人的样子,他们穿着洁白的衬衫,在世界各地旅游。他们还学习好多知识,有的人还会好几门外语呢,厉害吧!电视机里说他们是未来的希望,叫什么浪来着,记不清了。幺哥,你说,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成为这个样子?
丽丽要牵着你的手,去最美的地方,唱最好听的歌,永远永远在一起。
娘的病越来越严重了,幸亏爹借到了一点钱,让娘住进了大医院,不然后果真得不堪设想。可是尽管如此,钱还是不够啊,这到底该怎么办?
今天我走路上时,发现了地上贴的小卡片,上面画着一个女娃躺在沙发上拿着酒杯。工资真的有好多,可是公主是什么?是童话里的小公主吗?丽丽不知道。
可是丽丽算了算,当一个公主一年时间,娘的医药费就有着落啦。但是给的太多了,丽丽又有些不放心。
幺哥,你说丽丽是去还是不去呢?
5
一条蜿蜒而窄小的河水穿过了这座城市。
河水的一侧是拔地而起的高楼,吵闹的大街上霓虹灯整晚闪烁着。酒吧与迪厅里人满为患,年轻人尽情享受在酒水与肉体的放纵之中,随意抛洒着上一辈留给他们的血汗钱,享受着这美好的夜生活。穿着正装的中年男子们结着队伍频繁地出入高档会所,左右手夹着性感而又高挑的女人,坐在了不知驶向何处的豪车之上。
河水的另一侧是仿佛无穷无尽的城中村,卖菜的小摊小贩与脏乱差构成了人们对这里的第一印象。一座座低矮的房子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只有5平米的房间,整层房屋只有一种公共厕所,没有浴室。由于积攒过多的垃圾没有有效清理,这里飘满了一个好像发酵般的臭味。村子里面时常出现拦路抢劫的事件,更有地方的恶霸给村口架起了拦车杆,问过往的车辆收起了车费。
那些窄小的房间多半被租给了来城市里从事劳动行业的外乡人,虽然环境极其恶劣,但是价格却非常公道——每个月只需要150元租金。廉价的房屋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员,由于居住的过于拥挤,他们被这座城市的原居民亲切地称为“蚁族”。
陈丽时常会想,虽然只隔了一条河,但他们好像和城里人隔了一个世界。
就像现在这样,夜晚将至,她正站在楼梯旁的厕所中洗着手,耳边传来了楼上瓷器碎裂的声音与尖利的吵闹声。陈丽已经习惯了,楼上的小两口从来就是这样子,吵完没过多久就会和好的。
前些天有一个新来的大叔听到楼上女人喊救命的声音,就冲上去救她了。结果没想到被男人用啤酒瓶子打得脑震荡,女人也站在她男人这边,说这是她们的家务事,不用外来人插手。
正想着,突然一个酒瓶子从楼上飞了下来,正落在了厕所旁边,溅的厕所门上全都是水,将陈丽吓得向后退了几步。
陈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过了一会,才慢慢走出了厕所。她跳了几下,跃过了碎了一地的玻璃渣,缓缓走回了自己家的房间。
当陈丽走过楼梯转角时,忽然看到了自己家的房门打开着,可是自己刚刚记着,明明把房间的门关上了啊。
陈丽快步走了过去,爹去捡垃圾,今天要很晚才会回来,娘又下不了地,那是谁把门打开的呢?陈丽心头猛地一紧。
正走着,陈丽就突然听到了房间里娘的声音,娘好像在嘟囔些什么。陈丽屏住了呼吸,静静地趴在门外听着娘的话。
“妮,我听到了箱子磕绊声,你为啥这个时候要翻咱家箱子呢?那里面放着的可是过去你弟弟的东西……”
陈丽吓得窒息了,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。有人在翻东西,有人在翻东西!是贼吗?他会对娘干出什么事吗?他会伤害娘吗?
陈丽不敢想,她急忙拿起来放在门外的簸箕,打开了门,冲了进去。
“娘!”
“娘~”陈丽猛地坐起身来,她转过头,小屋子没有了,贼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白色的房间。她的额头上全是汗水,用手擦了擦,陈丽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怎么了?又做恶梦了吗?”高恒放下手中的平板,站起身,为陈丽端来了一杯水。 “嗯。”陈丽点了点头,接过了高恒的水杯,一股脑地喝了下去。随后,将水杯放在了床头柜上,陈丽挽起袖子,看了看泛黄的疤痕。
几个月前,贼好像害怕了陈丽的大声嚷嚷,也好像发现陈丽家的箱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,就扫兴地走了。在走时,贼还推了陈丽一把,陈丽的胳膊被磕在了桌角处,留下了这段疤痕。
也不知道现在娘怎么样了?陈丽想道。
“别想那么多了,听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哦。”高恒摇摇手,安慰着陈丽。说罢,他拿起来放在一旁的飘着香气的盒子,放在了陈丽面前。“为了补偿我昨天犯下的错误,今天我请你吃披萨,你尝一尝,味道很不错的。”
“披萨?我听说过,城市里的人就爱吃这个。”陈丽打开了包装盒,看到了五颜六色的食物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拿了一个放在了嘴里。“不错,甜甜的,真好吃。这么大一定很贵把?”
“也没有很贵吧。”高恒笑了笑,拿起了一旁的饮料喝了起来。“也就八十来块钱,比去吃自助便宜多了。”
“八十块钱!”陈丽愣了一下,急忙将自己咬了一口的披萨放回包装盒里。“我不吃了,我不吃了,这个怎么这么贵啊,一份这个能顶我过去洗盘子时两天的工资呢。”
“诶呀,没事,以后我会经常请你的。”高恒又把披萨拿了起来,递到了陈丽手边。“我还要感谢你呢,要不是被派来照顾你,恐怕我现在在KTV里都喝到胃出血了。”
说到这里,高恒发现陈丽又沉默了下来,眼睛盯着盖在身上的白色床单处。高恒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,便摆了摆手。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高恒。”陈丽突然打断了高恒的声音,她抬起头,看着高恒的眼睛。“你可以帮我个忙吗?帮我把这个吃的给我娘送过去,我娘住的医院离这里不远,就在马路对面。现在是中午,爹肯定没回来,我又没在,娘一定可饿了……”
高恒并未说话,他迎上了这个女孩的双眸,他急切地,想从这个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东西。看到在社会的角落,那些已经落上尘土的,没有人在意的东西。 可惜他并没有看到,或许,那些东西早已经随时代的进步而埋葬了,又或许,那些东西从未被埋葬,只不过被人们可以忽视掉罢了。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6
日记 2018年3月1日晴
幺哥,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?为什么不要丽丽了?
今天,爹给我看了你的结婚照,我才知道,爹不是骗我的,你已经在城里找了一个新的对象。这是为啥啊,是丽丽对你不好吗?
今天我给你发短信,你说我们不合适,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合适呢?
丽丽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是城里女人有钱吗,还是城里女人长得比丽丽漂亮?
丽丽还能想起那些我们一同走过的日子,我们一起在农村的房梁上躺着,看着泛着黄晕的晚霞。等到微风吹过时,你会搂着我的肩,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,对我说,我们要永远在一起。这一切的一切,你还记得吗?
丽丽还记得从农村出发的时候,这个日记本是你送给丽丽的。那时你说,要是想我了,就把想说的话写到日记本上。
从那以后,丽丽几乎每天都坚持给幺哥写日记,就想着以后见面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幺哥。只是现在,日记本越来越厚,可是我们的关系却越来越薄,终于消失不见了。
为什么啊,为什么啊,我想哭,我想尖叫。可是丽丽又害怕吵醒熟睡着的爹,爹好不容易睡着了,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医院照顾娘。我只能含了眼泪,润湿着嗓子。
医生说,娘的病不能再耽搁了,马上要做手术了。爹求了医生好久,他们才答应把娘留在医院,只是要爹赶快凑够做手术的钱。
丽丽决定了,要打那个电话,去试一试那个什么“公主”。说不定,娘做手术的钱就有着落了。哪怕要丽丽干什么,只要能治好娘的病,丽丽都认了,都认了。
7
傍晚,霞光如火。
一个宽阔的塑料大棚横置在四周,在陈丽面前摆着的是一个已经破旧的木桌。升起的油烟将塑料棚顶染黄,为这片空间增添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。
她撕下一张纸,轻轻的擦去桌子上上一家客人残留的油渍,看着门口烧烤正在升起的白烟,忽然感到由衷的舒服。
“这,就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地方吗?”一阵明晃的车灯在高恒的眼前闪过,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看着陈丽。
“怎么了?这里做的菜,可是我来到城市里以后吃过的最好吃的!”陈丽抬起头,看着一旁繁杂的划拳声,对着高恒笑道。“一会上了菜你就知道了,味道真的很不错。”
“是吗?”高恒站了起来,用纸巾擦了擦座椅,对陈丽笑道。“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些期待了。”
“那是当然!”
“你好,两盘炒饼。”陈丽拿起菜单,挥手示意着走过来的摊主。“不过说好,今天这顿饭可必须我请客,算是答谢你之前请我娘吃吃的。”
“好啊。”高恒笑了笑,挥了挥手。“没什么的,叔叔还挺客气的,给我倒了水。”
“爹?”陈丽愣了下来,她离开了椅子站了起来,对着高恒急切地问道。“爹在娘住院的地方吗,他白天不都可忙了吗,你快告诉我爹怎么样了?”
“叔叔还好啊,我说我是陈丽的朋友,他可热情了,还给我倒了水。”高恒靠在了椅背上,他望着陈丽焦急的目光。“放心啦,一切都好。”
说到这里,陈丽沉默了,她焦急的脸颊瞬间平静了下来。明显是有一些失望,她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,低下头去。
“怎么啦?”高恒有些茫然。“一切都好,你还不放心吗?”
陈丽并未回应高恒的话,她的双手紧握着,头低得死死的。
“谢谢你,高恒。”过了一会,她才抬起头,看着高恒的眼睛。“真的谢谢你,但是你不用骗我,没事的。”
“啊?”高恒尴尬地笑道。“你在说什么啊?”
“爹从来不给客人倒水,倒水一直是我做的。”陈丽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,她望着高恒,眼眶好像湿润了。“爹是不是,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?他们是不是赶你走?”
高恒不敢直视陈丽的眼睛,他只是摇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“他们是不是骂我,骂我贱?骂我罪有应得?”陈丽趴在桌子上,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头,仿佛不想让高恒看到自己抽泣的场景。“不过没关系,骂就骂吧,我把娘之前欠医院的钱已经给爹发过去了。”
“只要娘能继续在医院看病,我怎么样都行。”
“陈丽,来吃饭吧。你说过的,这个可好吃了。”高恒并未接住陈丽的话,而是接过了摊主送来的,冒着热气的炒饼,把它放在了陈丽的面前。“吃饱饭嘛,明天的生活还很美好啊。” 陈丽依然抽泣着,袖子上沾了一丝桌上的油渍。高恒站了起来,用纸巾替陈丽擦了擦袖口,可是他却发现,怎么也擦不掉了。
看着面前的少女,高恒突然很想用手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,告诉她,不要哭了。但是高恒做不到,他无法想象面前的女孩到底经历了多少困难,她的眼泪,又隐藏了多少心酸。 他只是默默地祈祷着,这个女孩能够好起来,当长日落尽,能如同鲜艳的花朵一般再次开放,不要让花瓣飘零,归于尘土。
8
2018年 2月25日阴
我还干净吗?我想我是干净的。虽然幺哥没有了,我的干净已经没有意义了。
在我来到这里后,终于知道了公主的含义,原来公主并不是指童话里的小公主,而是指KTV里的坐台小姐,是端着酒杯来陪客人唱歌,喝酒的。
李姐说我嗓音很好,很幸运,我被选中了。
李姐告诉我们,我们每个月都有固定的酒水指标,从客人的消费中获得一定的提成,让客人喝越多酒,我们的工资才越高。我大概算了算,这么算下去,两个月我就可以赚到2万多块钱,是之前我上班的好多倍,足够支付娘之前欠医院的费用了。再干半年,娘的手术费就有着落了!
太好了,我太高兴了。
就在早上,李姐带着我们去试台了。试台就是我们几个公主一起去走上台去,被那些男人挑选陪酒。我还记得当时是这么个情形:李姐说各位老板,我们说晚上好。然后公主们开始报出自己的家乡,男人们一边推辞,一边挑选着。
好恶心,真得好恶心。
由于我站在了两边,他们没有挑选到我,我本来还挺开心的。可是李姐却不高兴,她告诉我如果很久没有客人点我的话,完不成指标,我就会被开除。
怎么办?被开除了娘的病可就没有钱治了。
李姐教我学会了化妆,教我如何讨男人喜欢,教我如何穿衣服。我还记得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:社会本身就是不公平的,如果你不能改变自己,适应这个社会,那么你就会被淘汰掉。
我还遇到了好多姐妹,她们都是和我一样从农村来的,都很照顾我,她们也给了我很多鼓励,给了我很多安慰。
她们说这里有钱,又繁华,唯一令她们感到难受的,是——这里没有光。可是没有光的照耀,人还是人吗?我不知道,或许,人只是有个人样吧。
前半辈子,我为了幺哥而活;从娘患病的那一刻起,我要为娘而活;为什么,我一刻都没有为自己而活呢?
我活得好累啊。
9
浓墨布满了天际,将空中仅有的微光遮盖。明明是人间四月,可是街道旁的枫杨树却好像枯萎了一般,竟然掉下了正在生长的绿色的树叶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布在社区广场中央,老婆婆们带着刚放学的小孙子,搬着板凳坐在正对幕布的地方,正静静地等着这个台上的电影开场。
也不知是何处传来了孩童们哭闹的声音,将本就嘈杂的广场惹得更加闹腾了起来。一切的一切使高恒静不下心来,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看了看,感觉有些不妥,又重新塞回口袋里去。
一旁的陈丽倒是习惯了这喧嚣的地方,她慢慢地将板凳移了移,胳膊轻轻靠在了高恒手臂处,使自己更加靠近他。陈丽偏过头,月光照在了高恒身上,看着高恒的侧脸,陈丽此时竟感觉有些不真实。
面前的这个男子,仿佛代表了人世间一切的高大与自信,只要有他在,陈丽就有一种浓厚的安全感。就好像小时候在炕上被娘用被褥包裹着一般,任何事情都不用担心。
“不要急,电影快开始了哦。”好像看出了高恒有些不耐烦,陈丽对他道。
“哦,没事没事,挺好的。”高恒摆摆手,他望向有些粗糙的幕布,竟然有些不适应了起来。“早知道你想出来转转,我就预定隔壁的电影院了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一阵少女的清香袭来,陈丽轻轻靠在高恒的胳膊上,高恒颤抖了一下,但并未说些什么。“我们一家刚来城里时,娘就时不时让我带着她穿过那条河,走出城中村,来到这里来坐一坐。其实我知道娘什么也看不见,有时候走路还会被石墩子磕碰到。可是娘就是喜欢听我看电影时笑的声音,只有这样她才会开心。”
“我每次来到这里,就会想起娘。”陈丽伸手,指着广场两边的座椅。“以前我和娘在电影放完之后,都会在那里坐很久很久,我会给娘讲眼前的人和事,娘也会讲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高恒注视着电影幕布,他不敢偏头看陈丽,害怕触碰到陈丽的视线。“这里对于你来说,不仅是一种地点,也是一种回忆。”
“是的。”陈丽点点头。过了一会,她直起了身子,不再靠在高恒身上,而是抓住了高恒的胳膊,轻轻摇晃着。“高恒,我有一个问题,一直想问你,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不能问身世,可是我还是想问。”
“你,为什么会选择来KTV当一名工作者呢?”陈丽盯着高恒的眼睛,轻轻地问,她关注着高恒的表情,看着他有没有露出像她一样的哀愁与悲伤。
这几天高恒所表现出来的品质与家庭条件,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缺钱的人,昨天陈丽从窗户边明明看到,高恒晚上出医院时有一辆看起来很奢侈的轿车接他。可是这样的人,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呢?还是说,他被包养了?陈丽不信。
高恒迎上陈丽的视线,他张开嘴想说出口,可是又害怕说出来陈丽无法理解。经历了一番语言整理之后,他才慢慢开口。
“我的毕业作品是一篇关于灰色产业的小说,为了寻找灵感与社会实践,我才来到了这里。”高恒看着陈丽迷惑的眼神,知道她肯定无法理解。“这并不稀奇,实际上,大多数社会现实题材的小说在写作前,作家总会到题材涉及的地方感受一下,积累足够多的经验。” “就为了这个?”陈丽皱起了眉头,她无奈地笑了笑。“你只是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可有可无的体验吗?”
高恒苦涩地转过头,事实也的确是如此。照顾陈丽已经第十天了,感觉他什么也没有看到,又好像什么也都看到了。他很少接触最前沿最罪恶的地方,却无意间接触到了一个公主的内心深处。
“那你呢,你又为什么住院呢?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高恒试着问道,这同样也是他憋了很久的问题,一直没有问出口。
“高恒,你猜个谜语吧,猜对了我就告诉你。”可惜,还没有等高恒说完话,陈丽就打断了他。她站起身来,少女的裙摆抚过了高恒的腿。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花,它会在最摧残的时候绽放。随后又迅速湮灭,随风消逝,不留痕迹。”
“你猜,是什么花?”
“是水仙吗?”高恒想了想,他看着面前的少女,只觉得此时她白色的裙子很像水仙花那盛开的花瓣。“或者是龙舌兰?”
“错!”陈丽指了指高恒的身后,突然几声烟花窜起的声音传入了高恒耳朵。“是烟花!” 高恒回过头站了起来,漫天的烟花从空中爆裂开来,朵朵绚烂。有如闪过的流星,有如斑斓的万花筒,有如花圃中色彩各异的鲜花共同绽放。陈丽兴奋地跳了跳,她高兴地搂住了高恒的手臂,轻轻在高恒脸上吻了一下。
高恒愣了下来,他有些不知所措。慢慢低下头,高恒看到了陈丽那双纯真的眼睛,和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眼神。
烟花依旧源源不断地升起着,正如盛开着的青春一般,尽情绽放。
10
2018年 4月8日阴
工资明天就要发下来了,太开心了!我终于可以帮娘把之前欠医院的钱还清了。
今天李姐问我,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。我说是为了给娘治病,李姐只是笑了笑,说你不会还需要养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吧?我明白她的意思,李姐就是怀疑我是随便找的理由,我也不想去给她解释。
很奇怪,今天下了班后,李姐把我还有几个同乡的姐妹聚在了一起,让一个穿着很正式的人给我们上课。她教我们如何美化自己的照片,如何处理与男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等,我从来都不喜欢听这些,可是那些姐妹却听得津津有味。
还有很多姐妹,她们明明有男朋友,然而还在坐台当公主。用她们的话说,男人从来都不值得依靠,只有自己有了钱,命运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。这是对的吗?我好像逐渐被同化了。
但是唯一令我欣慰的是,我还是干净的,这一点对我非常重要。每一次他们想对我动手动脚,过分的话,我就用割腕为威胁,他们就不敢继续了。李姐和我谈过很多次,可是我依旧坚持,所以点我的人比较少,我总是比姐妹们少拿些工资。
因为我还是干净的,所以我敢理直气壮地对爹娘说,我是去进行正当的工作;我敢把干净钱带着笑容交到娘的手上;我敢面对我未来的男人,能带着高傲的眼光看那些同行的姐妹们。
她们说我天真,真得天真吗?不,我不这样觉得。
等到把娘手术的钱赚够以后,我就离开这里,永远也不回来!
多希望娘的病快点好起来啊。
11
几缕残阳透过了半开着的窗户,映在了病房中,却被凛冽的寒意所吞噬。很可惜,在寒冬过后,春天并没有到来,迎接人们的,依旧是无尽的冰冷。
那条划过城市的河水也干涸了,两旁的绿化成片成片的枯萎,但是路过的人们总是视而不见,因为这就好像一粒洒在角落里的灰尘,是沉是浮并不关他们的事。虽然河水已经消失不见,但是横在城市与城中村的那条界线始终存在着,久久未散。
陈丽半靠在病床上,她手腕处的包扎异常明显。高恒坐在那个蓝色椅子上,亦如他经历过的半个月一样,给陈丽慢慢削着苹果。他先削完皮,然后把苹果用小刀切成片,放在陈丽的饭盒里面,好让陈丽吃掉。
“来,吃苹果了。”高恒将饭盒放在陈丽腿上,“赶快吃,吃完了,你就好了。”
“好了?”陈丽苦涩地笑了笑,她看着这个男孩,多希望时光停止在这一刻。这一刻,没有那个丑陋的公主,没有那令人窒息的贫穷,只有一个小女孩,和一个小男孩,伴着初升的晚霞。“是不是我病好了,就再也见不到你了?”
“或许吧。”高恒愣了愣,他偏过头,小声呢喃道,不敢直视陈丽的眼神。
“真甜!”陈丽好像没有听到高恒的话,她用牙签扎起了苹果,放在了嘴里,笑了笑,露出来了两个红红的小酒窝。“谢谢你,高哥。”
自从五天前,看完电影回来以后,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陈丽就把高恒叫做高哥。高恒对此倒是也并不反感,于是这个称呼就一直保留了下来。
“没事。”高恒摇了摇头,“应该的。”
“对了高哥,你的文章写完了吗?”陈丽看到了高恒身边的平板,她忽然想起来高恒这两天一直摆弄着那个平板。
“你是说那个小说吗?”高恒拿起来他的平板,点开了文档。“差不多快写完了吧,不过在起名上,我犹豫了很久。”
“给文章起名字很费劲吗?”陈丽认真了起来,她竖起来枕头,使自己靠起来更舒服。“你说来听听嘛。”
“我想叫‘烟花’,因为你前几天天给我猜的那个谜语,让我想到了那些从事坐台小姐的女孩,她们在最美的年龄绽放,但随后又静静消逝。”高恒删除了文档中那个备用的题目。“可是烟花是受万人瞩目,能看得到的,而她们却蜷缩在城市的角落里,大众根本看不到。”
“我想叫‘河’,因为一条河阻断了命运,阻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阻断了两个不一样的世界。”高恒放下了平板,又重新摆手。“可是一切的悲剧,又是河水造成的吗?就算河水消失了,城中村拆迁了,城市里布满了高楼大厦,但这又能怎么样?她们依然在城市的边缘游荡,只是换了个地点罢了。”
“我不能准确的用一个词,去概括城里与乡村观念的差距,去概括那些受伤的女孩,去概括人世间的冷暖,去概括多少心酸的眼泪。”高恒揉了揉自己的头,他望了望窗外,始终想不清楚。
“叫‘公主’吧。”陈丽平淡地说道。高恒立刻站了起来,他的眼睛睁得很大,直直地盯着陈丽。
“有人说,每个女孩都是一个公主。”陈丽低下头,陷入了回忆当中。“我从小就从孩子们口口相传的童话里得知了公主这个词,我也有一个公主的梦想,我期待以后可以过上公主的生活。可是刚上初二,爹就让我辍学,在村里帮工,或者做农活,为了照顾我的弟弟,给他攒未来的彩礼钱,我的公主梦就这么没了。”
“来到城市里以后,我才知道,城里的女孩都过着公主般的生活,她们有家人爱护,她们有好看的衣服,她们有钱去聚会,去玩,她们不用干农活,不用为弟弟妹妹的彩礼和嫁妆钱操心。”陈丽用手臂捂住了自己的眼睛,笑了笑。可是高恒明明看到,在陈丽的眼角,有几丝正在闪烁着的泪水。“满世界都管她们叫公主,在手机上,在电脑上,甚至大街上的标语,都管她们叫公主,男生也都把她们当公主一样宠,我,我好羡慕她们啊。”
“而我呢?巧了,我也是一个公主。”
陈丽终于忍不住了,她大声哭了出来,眼泪如泉水般涌出,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去。而在此时,她却突然下床,站了起来。
“我是一个公主,我是一个丑陋的,只配在城市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的,爹娘都不要了的公主!”
就当高恒疑惑时,她慢慢走近高恒,直接张开双臂,抱住了他。一阵香气打在了高恒的鼻子上,他的脑子顿时乱作一团。
“高哥,带我走好不好?”陈丽把脸贴在了高恒的胸膛上,眼泪落在了高恒身上。“那天我明明很期待,那一场酒局玩完之后,我就可以领到两个月的工资了。可是在坐台的时候,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我酒量一向很大,可是那天我却不知道怎么了,一喝就倒。“
“醒来之后,我和当时所有的姐妹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座椅上。我忍受不了,割腕了。事发以后,医生通知了我爹,爹赶来医院,了解了事实以后就走了。爹说,他没有一个当小姐的女儿。爹娘不要我了,爹娘不要我了。”
“可是娘的病还得治啊,娘的病不治的话,她可怎么活啊。”陈丽紧紧地抱着高恒,生怕他跑掉。“高哥,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人,甚至是把我当公主一样宠的男人。丽丽知道自从我割腕了以后,KTV已经回不去了,李姐给我如数发了工资,把你派来这里照顾我已经是对我仁至义尽。而你明早就要走了,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求求你,你帮丽丽一把,帮丽丽给我娘治病,只要你把我娘治好了,你要丽丽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高哥,丽丽喜欢你,丽丽喜欢你啊。”陈丽还在哭泣着,肆意表达着自己的爱意。这时,高恒却突然沉默了下来。他不敢看在身边的陈丽,只是盯着病房诊室的门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
“高哥,你也是喜欢丽丽的对吧?”这一刻,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。陈丽的呼吸缓慢了下来,她静静望着高恒的眼睛,看着他白皙的脖颈,期待着这个男孩给她的最终答复。“你不会嫌弃丽丽吧?”
高恒并没有说话,他只是沉默着,沉默着。窗外的晚霞突然消失不见,天空中的乌云聚合了起来,天色瞬间阴沉了起来,隐隐传来了打雷的声音。人们很明显是慌乱了,跑在了附近的店里准备躲雨。
陈丽明显是感到了害怕,她的心脏猛烈跳动,抱着高恒的手臂更紧了起来。随着几声雷声爆裂开来,天空中的雨水瞬间洒落开来,好像要将整个城市淹没。
“我,要走了。”过了许久,高恒好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,慢慢开口道。
“什么?”陈丽的脸色突然变白,她只能疯狂在高恒的身上哭泣着,她颤抖着,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她的心上人。“不,高哥不能走,丽丽不许你走!”
“高哥不能走啊。”
“抱歉。”高恒不敢直视陈丽,他只能不断移动自己的视线。“我要走了。”
一道闪电划过了窗户边缘,映出了女孩惊慌失措的脸。陈丽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,她只是不停地摇着头。“不,不!”
高恒随手,将陈丽怀抱着的双手拉开,不再理会一旁女孩的哀求。他强忍着窒息般的哀痛,一步一步地向病房外面走去。
“高哥,高哥,丽丽把自己所有的秘密给你看,你不要走啊。”陈丽赶快跑回床头柜旁,拿出来了自己保管了很久的本子。可是这一切,高恒都没有看到,他只是走着,走着。 “高哥!”陈丽扑在了地上,手腕处的面纱散开了,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。她发出来撕心裂肺的声音,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。“高哥,高哥!”
高恒没有回头,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迈出了病房。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,只是当他把房门关上,听到女孩快要喊破喉咙的嘶哑的声音时,他知道,自己的心在滴血。
嘶喊的声音慢慢停止了,就当高恒快要走出走廊时。房间里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,随后,走廊的窗外的地面上传来了一声巨响,紧跟着的是楼下人们尖叫的声音。
高恒的脑子彻底空白了,他几乎是冲回了病房,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,他看到了。 闪电照耀着这个房间,椅子被打翻在地,洁白的床单和着雨水,黏着在了一起。女孩已经不见了,在床边放着的,是一个小本子,能看出来,这个本子虽然很旧,但却是被主人认真保管的,非常干净。
本子上写着四个字。
“公主日记”
12
2018年 4月25日 阴
高哥,丽丽喜欢你。
你猜到了吗?当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,我正在写着日记。丽丽第一眼看到你时,感觉你长得真像幺哥。当然,你的皮肤要比幺哥白一点,长得也比幺哥帅哈哈哈哈。
对不起,丽丽不该拿高哥跟他比较……丽丽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高哥的呢?是高哥深入社会的思考?亦或是高哥俊俏的外表?又或者,是咱们一起去吃饭,去看电影,烟花升起的那个瞬间?高哥当然可以嘲笑我,正如在东海彼岸翱翔的海鸥可以嘲笑在沙滩上搁浅的小鱼,雪域高原上奔腾的藏羚羊可以嘲笑在饥饿边缘游荡的土拨鼠,香格里拉盛开的林芝云杉可以嘲笑在泥土中挣扎的,卑微的小草。没想到吧?陈丽可知道不少东西呢,这都是这几天傍晚高哥给我讲的——外面的世界。丽丽没有忘,都记了下来。即使大家都嘲笑我,但是高哥并没有。高哥把丽丽当作人,当作一个公主,知道我有爱,有恨,有苦,有泪。知道我曾经受伤,也在此痊愈。
当丽丽第一次亲你的时候,真得感受到了幸福。我多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,我能永远这么亲你,直到烟花散开,直到时间的尽头。
丽丽喜欢你,可惜,丽丽却不敢,不敢告诉你。
丽丽能告诉高哥什么?能说出丽丽贫穷的家庭?能告诉高哥丽丽本来有个弟弟,只不过在三年前陪娘来省会时,被人贩子拐跑了?能告诉高哥,娘找了很久很久,贴传单,到处找弟弟,散遍了家里仅存的积蓄?
一开始还有人打电话过来称找到了弟弟,让娘打钱,娘还很激动,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个骗子。到了后来,连诈骗的人都没有了。娘天天以泪洗面,最终看不清东西了,哭瞎了眼睛,身体上还染上了很重的疾病。
这些事情,这些心酸,丽丽不敢给高哥说。
丽丽尤其不敢给高哥说的是16天前,当丽丽在包房醒来,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时,那股绝望的清醒。丽丽最终还是失去了自己,丽丽害怕给高哥说了以后,高哥会会嫌弃丽丽不干净。 刚刚,李姐给我打了电话,她又给我了一部分钱,告诉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,给KTV带来恶劣影响。还告诉我高哥明天就要走了,我也快要出院了。我知道李姐为什么要在我住院期间,派人来看着我——这是为了防止我再次做出极端的举动,警方调查时得知真相后,对她们也不利。
不过也好,我借此机会认识了高哥。
可是我出院了,我能去哪里呢?KTV已经把我开除了,我也永远不想回去那个鬼地方。但是娘的手术还没做啊,还需要一大笔钱。
高哥,你会帮我吗?
丽丽不能错过了,今天,丽丽一定要给高哥表白。
高哥会接受丽丽吗?高哥不会嫌弃丽丽吧。
我想好了,如果高哥接受丽丽,丽丽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连带这本日记,都送给高哥。高哥带着丽丽走,把丽丽当公主,帮助娘把病治好。我们一家人永远永远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。
高哥,
我爱你。
你会接受丽丽的吧?
——the end
注:本故事按照真实案例改编,来源于现代快报2019年5月29日新闻。愿黑暗不再,正义永存。